方英文/文
    那天小雨，在下午上班的公交车上，一个中年妇女，临窗而坐。她双腿夹了两个大包，不时地看我。她看我的那种眼神，是讨好的，试探的，哀怨的，甚至含着几分巴结，谄媚。这让我蹊跷，也有点不自在，因为她够不上那类漂亮的女人。如果她漂亮，她爱把我怎么着，就任她怎么着吧，没准我还积极配合她呢。但是一个貌相群众的女士，我就没兴致了。我承认我好色，我健康；我的审美标准比我的道德修养高出许多倍。
    所以我抓住吊环，始终看着窗外的雨景，并且尽量稳住身子，以免磕撞了周围的毛头小伙子。小伙子们荷尔蒙过剩，巴不得闹事呢。我在想，方才那女士看我的眼神，何以那么特别，莫非是我往日的一个熟人？这是很有可能的。光阴流逝了多少年，我不认识她了？人一阔脸就变？尽管我压根儿不曾阔过，阔了还用乘公交车么！或许在遥远的过去，她曾帮过我什么忙？譬如经过她门口，讨过她家的水喝，甚或骗过她一顿晚餐？这是可能的。逝去的岁月里，什么事不会发生呀。
    于是我一摆脑袋，目光正好遭遇坐在我侧前的那个妇人。她一如方才，巴结谄媚地盯着我，双手还捧出个小本子。我正要将目光移走，就听那妇人说：“先生，能用您的手机替我打个电话吗？”我从来没遇过陌生人借用手机的事，所以未能马上反应什么。“我的手机没电了，”妇人焦虑地说，“我忘了带火车票！”哦，我说没问题。她显然将满车的脸，一张一张的反复考察过，最后才选择向我借用手机。在她的观察判断里，我这张脸，是满车里最具善心的脸，最可能不拒绝她的脸。我感到高兴，仿佛我被组织部长看上了，随之面临提拔重用呢。
    想她放下尊严、冒着承受尴尬的羞惭，我立即掏出手机朝她递去。她没有接，而是起身前趋，双手呈上那个黄色的小本本：“就请您，给这个号码，打个电话。”我接过本子，照着上面的号码，边摁边问她：“这是你什么人？要他干什么？”她说那是她女婿，要她女婿将火车票送到车站。电话通后，我说：“我是30路公交车上的一个乘客，受你岳母请求给你打电话。她忘了带火车票，请你立即打出租，将票送去。你岳母将在30路终点站牌下等你。”对方说好，谢谢。
    车上的妇人道了好几声谢，同时从包里掏出两张票子，一张五毛，一张一块，急速地掂量了一下，将五毛举给我：“先生，请您收下电话费。”我当然不会要的。我一向慷慨大方，五元以上才会拼命争取。妇人又唠叨了一阵谢谢，让人感觉太罗嗦。几分钟后，手机响了，一接，竟是她女婿：“先生，能否请您让我岳母接个电话？”好事做到底，就将手机递给他岳母。这岳母说电话时，只重复一个“好”字，其余全是暴绽的笑容，如拳头轮番冲击过的面团。岳母与女婿的亲和，大致与情人关系不差上下，美国跟英国似的。婆婆跟儿媳之间，则如以色列与巴勒斯坦啦。
    我沉浸在这个不足挂齿的助人为乐中。可那岳母，竟又掏出那两张小票子，再次急速地掂量比较，才将那一元的，当作话费，硬要付我。我断然拒绝，满心的扫兴。我不再理她，继续观赏窗外的雨态。可是，肩膀却被谁个轻拍了几下。我转过头，发现那岳母，居然一个展翅欲飞的老天鹅造型——— 一只脚搭(占)在座骑上，一只手紧捏靠背，整个上身朝我倾来：“女婿要我在小寨下车，陪我同去火车站，您来坐我的位子吧！”她如此认真地要我坐她的位子，显然是要回报我方才救急了她。这未免庸俗，我才懒去坐的。但她坚持要我坐。我坐下后，她又重复道谢，拎起俩包，下车去了。
    (方英文，作家，现居西安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