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40岁,正好是张学友主演影片《男人四十》所表现的那个年龄,但这倒不是一个关于婚外恋的故事,而是一个关于无车族的故事。
是的,他40岁,生活在一个不大不小的中等城市,他不是成功人士,但似乎也不能归入完全失败者的行列。
他没有车。
在现今的城市,这可是一个致命问题。有时他觉得,汽车那一层皮根本就不是硬邦邦的铁皮,而是一层有血有肉的面皮,决定了你的面子,决定了你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。
最为尴尬的是在商场试衣服的时候,从口袋里不小心掉出来的不是银行卡,而是卑微的公交卡。掉在地上一声脆响,仿佛是自尊碎了一地。
“出门无车心先死,长使英雄泪满襟。”这里的“英雄”倒不是他在托大,而是有一位货真价实的文化英雄在车子上犯了难。这位文化英雄就是胡适。胡适的晚年很是凄凉,没有专车,上街只好挤公共汽车。据唐德刚回忆:“我有时也陪适之先生去挤公共汽车。看他老人家被挤得东倒西歪的惨状,我真想把那些乱挤的番男番女痛骂一阵:‘你们这些目无尊长的东西!你们知道挤的是谁?’”有时,唐德刚也用打工用的破旧汽车去接胡先生,“记得有一次我开车去接他,但是电话内我们未说清楚,他等错了街口。最后我总算把他找到了。可是当我在车内看到他,他还未看到我之时,他在街上东张西望的样子,真是‘惶惶如丧家之犬’!等到他看见我的车子时,那份喜悦之情,真像三岁孩子一样的天真。”
胡适先生的这一段可怜往事,他读过之后生出无限感慨。
他也想过去买辆车,可是工作性质不允许。严格地说,是个人气质不允许。因为他是一个常常耽于胡思乱想的人,操作机械总是注意力不集中,这样往往就容易出事。试想,像陈景润那样的老夫子走路时,用肉身撞人或者撞树,问题都不是太大,如果陈老夫子开着个铁皮家伙撞来撞去,就不是闹着玩的了。再者,通常在单位忙了一天,基本上已经处于脑死亡状态,这时他就不再想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了(如果让一个脑死亡的人掌握你的命运,你会愿意吗?),而是需要把自己给托管出去,托管给公交车司机或出租车司机——让这些专业人士掌握自己的命运,岂不是又安全又省心?
坐惯了公交车,他发现这东西也大有妙处。如果说私家车是一个城市的疾行者,地铁是一个城市的隐行者,那么公交车就是一个城市的漫游者。它稳稳笃笃,慢慢悠悠,咣咣当当,享受着难得的漫游时光。而车上的人儿,也在各自进行着心思上的漫游。老实说,公交车就是要让乘客思想不集中的,而作为一个喜欢胡思乱想的人,他恰恰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公交车的这一点。总是在公交车上,他的思维特别活跃,越是人多的时候越是活跃,冷不丁地结出了思想的果子,像头顶上法国梧桐的枝条上结着的悬铃果。
是啊,公交车总让人们的身体更高一点,比行人高,更比小汽车里的乘客高。所以能更贴近地看到车窗外的树叶,一簇簇地漂移过来,似乎要刮着玻璃了,但其实又温柔地让过去了,就像那些终于失之交臂的相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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